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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现在王某人指示手下将大粪往墙上那么一泼,那性质就完全变了——一桶大粪还是小事,但在丞相反复道歉后依旧不依不饶,那就说明了方士根本没有和解的诚意;这无疑是赤裸裸的宣泄敌意,毫无底线的蹬脸羞辱;如此锱铢必较的汹汹做派,肯定会激起儒生极大的反感。如果公孙丞相这样近乎卑微的歉意都不能解决问题,那么要应对这种不通人性的方士,自是只有一个答案了!
……当然,皇帝陛下对儒生早就是忌惮愤怒,不可忍耐;这样不死不休,斗到宇宙边境、星河破碎的冲突,或许还正中他的下怀——反正都是要正面开战,如此直接宣泄敌意,还免了将来假惺惺的试探。但对于穆祺来说,这种走向就非常之超乎预料,乃至于大为不妙了——他本人现在可没有和儒生决一死战的爱好啊!
可是,现在局势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。在外界任何一个正常的大臣看来,这些幸进的方士都应该是一群利益一致,高度团结的政治集团;也就是说,穆某王某郑某在政治上应该是同进同退、绝无二心的,王某人表示出的敌意,肯定可以无缝切换为穆某人表示出的敌意——甚至来说,因为王某人的地位不足、身份不够,很少在朝堂上公开出现,儒生应对这种敌意的攻击,大半还是要落在穆某人头上——就仿佛今天的泼粪门一样。
——不想还罢,一念及此,穆祺的心都要皱缩起来了!
天杀的,原来被迫承担黑锅,是这样悲愤而羞辱的事情!
而最可怕的是,这一回承担黑锅还不是终点;以皇帝的脾气来看,与儒生的冲突一旦爆发就必定会愈演愈烈,而这种冲突中,无论皇帝会用什么手段报复,儒生的愤怒与不平,大半都还得由穆祺来默默承受。
这算什么?你必须先攻击那个装备了嘲讽的随从么?
比神对手更可怕的,是猪一样的队友;比猪一样的队友更更可怕的,是一头猪一边到处闯祸,还要一边自称为你的队友!
穆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:
“……两位将军不能劝一劝皇帝么?”
这样胡作非为,拖人下水,不怕最终闹出大事吗?皇帝不懂事,你们总也该管一管吧!
大将军:……
面对大将军古怪诡异的脸色,穆祺隐约明白了。他无语片刻,只能连连摇头:
“——真的不能强力阻止么?如果两个对一个,其实不难解决。”
铜头皮带或许过分了,麻绳总可以罢?!
大将军:…………
“我清楚将军的顾虑。”穆祺道:“但毕竟双方都已经远离人世,似乎不需要再受过往的礼仪规制的约束了。就算——就算尚存敬意,也不必这样束手束脚、一无举措吧?”
大将军……大将军不能不说话了。他费力推敲了很久,只能慢慢,慢慢道:
“……泼——那件事,陛下是花钱找的长安恶少年去办。至于——至于我与去病,唉,我和去病,毕竟都曾受陛下深恩。”
闻听此言,穆祺欲言又止。出于某种逆反的愤怒,他其实很想说两句尖酸刻薄、恶毒阴损的怪话,阴阳这愚蠢僵化的历史局限,讽刺这些被陈旧观念所困锁的顶尖人物——事实上,如果换做第一次执行任务时,大概年轻的、莽撞的、毫无不在乎的穆祺已经毫不犹豫,直接出口;但现在——唉,在执行了几次任务之后的现在,这样的话却很难再脱口而出了。
——毕竟,他已经亲眼见识过另一个被陈旧腐朽的制度困锁,乃至于挣扎不能解脱的天才了;也正因为亲眼见证过这种悲剧,他才能理解这一句回答下面真正的力度,以及共情那种难以超脱束缚的悲哀。
——毕竟,“历史局限性”这句话,从来都不像说出来那么的轻描淡写。
历史不是童话书,没有一个高高在上、和蔼可亲的神明,为你指示谁好谁坏,谁光明谁黑暗;世界的面目往往模糊不清,人与人的恩怨也绝不是几句经论可以一言蔽之。用来约束、限制、乃至残害一个人的制度局限,往往可能也正是成就他辉煌功业的基石、推动他平步青云的阶梯、定义他一生事业的典范;反抗束缚是容易的,可要摧毁自己的基石、撤掉自己赖以攀登的阶梯,乃至于否定自己的整个前半生——那就真的太难,太难,太难了。
卫青可以公然与皇帝陛下做对,坚决反对老刘家的乱政么?理论上当然可以,实际上也并不困难。可一旦他决定要这么做,那么就将面临最尴尬、最不可解释的局面——作为大汉的长平侯,卫将军一生中最灿烂光辉的事业,都是在皇权强力的推动下缔造出来的;也正因如此,在某种意义上,他和霍去病就是皇帝的分身,是皇权的触角,是历代大汉先帝讨伐匈奴的意志在人间所行走的道成肉身;在这个意义上,反抗皇权就等于反抗他自己,否定皇帝就等于否定他的毕生的事业;将几十年的辛苦砥砺,化为一场究极的地狱笑话。
说白了,在政治意义上讲,卫霍与皇帝的关系比卫太子与皇帝的关系还要紧密。他们共同组成了武帝一朝最精密最强大的暴力机器,是桴鼓相应的伙伴,是心心相通的脉络;皇帝要发狠,卫霍就得当帮凶;皇帝要秣马,卫霍就得厉兵;就算将来皇帝上了历史的审判席,他们两个也得敬陪下坐,作为必定的一个不漏的陪完所有的指控。
以这样比血肉和脏腑更紧密的关系,以如此恩怨不清的纠葛与羁绊,如果胆敢切割否定,那就是否认自己全部的本质,存在的所有意义,毕生的一切理想——其痛苦恐怕更胜过凌迟。
——你说皇帝是不对的,你说皇权是荒谬的,你说过往的一切都要重新审视;那么,作为皇帝军事意志的化身,你和你建立的战功又算个什么东西?
——怎么,你也要重新审视、重新评价、重新计算你自己的一切么?
子曰,吾日三省吾身;但反思和自我批评总是那么艰难、那么可怕的事情,尤其是此类自我解剖、全面推倒的重大反省。十几岁的少年可以无拘无束、自由跳脱,好像能把整个世界都给一口吞下去;但年龄渐长包袱也渐长,一生的功过与千秋的史评沉甸甸压在心头,于是棱角渐消而胆气殚尽,往往没有那个破釜沉舟的决心,对自己下那个剖肝沥胆的狠手了。
毕竟,否定自己,恐怕是比舍弃生命都可怕的刑罚。
所以,哪怕在巫蛊之乱、最癫狂愤怒、精神近乎失常的时候,皇帝也从没有动过否定卫霍的念头;而同样的,无论地府的时光多么孤寂漫长,卫霍也决计难下否定皇权的决心。往事严苛酷厉,死生契阔悠远;相顾无言,唯有清泪千行;但千行眼泪流干之后,还是只有搭伙把日子过下去,急需这种微妙的羁绊。
——当然啦,历史中大概真有那样了不起的人物,永远年轻,永远朝气蓬勃,永远拥有自我反思、从头来过的强韧力量;所谓批评与自我批评,永不倦怠、永不停步,永远在行进的路上——但话又说回来,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,恐怕做梦也抵达不了如此境界的万分之一吧?
……所以,穆祺想来想去,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说怪话。他之所以能鄙夷这种封建做派的历史局限性,不是因为他多么聪慧敏锐,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运气比较不错,生在了一个已经打破局限性的时代而已。死老虎当然一点也不可怕,可以嘲笑可以侮辱,可以踩在上面随便跳舞。可是,当你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封建老虎,并亲身体验过那种无所不在、无往不至的压迫与异化之后,原本那种天真的傲慢、鲁莽的勇气,当然也就消失无踪了。
别人是真的有难处,你又能说什么呢?
当然,有难处归有难处,不代表穆祺愿意忍气吞声,将这件事一笔带过。他想了一想,冷声道:
“将军真的没办法劝说皇帝陛下吗?”
大将军叹了口气:“……恕我无能。”
“这不是一句‘无能’可以推卸的事情。”穆祺毫不动摇:“以皇帝陛下这个做派,将来一定还会闹出大事来。与其等未来慢慢擦屁股,还不如现在就强力制止。如果两位将军无能为力,那么就由我来亲自出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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