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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碎花土布移动向前,恒兴从檐下走去拉住奔马缰绳,将其勒停,信孝趋视死尸,不安的辨觑道:“像是钟邕。怎竟变成这个样子?腰腿剁没了半截,血肉模糊,形貌几难辨认……”有乐忙道:“也许不是他。别在这里耽延工夫了,咱们赶紧去拉钟会逃离险境……”长利和信孝脸面相觑,信雄也忙后退。
一只沾染血污之手从墙影里缓伸而出,按在有乐肩头。将他吓了一跳,转身挥扇欲打,墙下有个难以分辨模样的人影强撑欲起,复又跌倒于地,在血泊中艰难爬行,急促摸索着说道:“帽子呢?我的帽子找不着了……”
有乐一怔,随即反应过来,连忙踩去兵将死尸狼籍之处,拉住那血污模糊之人,语声微涩道:“你有戴帽子么,应该没戴吧?不如先戴我这顶,他们就认不出你了……”那血污模糊之人颤抬残缺不齐的手,无力地推开有乐欲递的帽子,喃喃的说道:“我现下这样子,还有谁能认出来?你看我的手指差不多没了,再也不能捏笔写书法,眼睛也看不清东西,脸上挨了两三刀……”
我伸眼惑觑,从有乐肩后看见那人脸面裹扎血布,身上嵌箭,衣甲绽破凌乱,布满刀鎗创伤。有乐不忍卒睹,侧转了脸孔,垂泪道:“我们找到钟会了。”
我闻言一惊,忙帮着上前欲搀,这时挨近细瞧,仍难认出墙下血污模糊之人便是那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。他摸索着伸手,按在有乐肩头,苦涩的说道:“我以为要孤独地躺在尸堆里等待死亡,不能再跟朋友们一起迎着朝阳,冲向满街涌来的老阿婆……”
有乐要把帽子戴在他头上,但见耳朵少了一只,脑袋皮开肉绽,淌血不已,有乐哽泣道:“天要黑了,哪有朝阳?不过你放心,那些老阿婆已经被干掉了,我看全是坏人假扮的……”
“他们说我也是坏人,”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靠在墙边苦闷道,“死后要下老住持提及的地狱。姜维挨砍的时候仰面看天,那时我也瞥了一眼,云霞瑰丽,宛如老住持曾跟我说的天堂。却离我们无比遥远……”
信孝闻着茄子在旁惑问:“他怎么晓得有天堂?”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喃喃说道:“谁知道他?老住持常说去过西方,有人给他一幅画卷,他还跟我念叨你们会出现……”
信照牵着宗麟骑乘的一匹嵌箭之马赶来催促道:“又有一拨乱兵冲杀过来了,宗麟大人已负伤难支,咱们抵挡不住,尽快离开为妙。”闻听喊杀声近,有乐忙和长利搀起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,惶问:“往哪边跑?”
恒兴以碎花土布裹着脸面,仅露双目精烁,绰刀上前说道:“跟我走。”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,在神情郁闷的男子旁边说道:“你们赶紧先行,我和孙八郎殿后掩护。”神情郁闷的男子忧悒道:“可我连利器也无,鞘内只有一根木剑。看来不需要寻死,就要死在这儿。”
“咦,孙犬殿怎么也在这里?”有乐转头讶觑,随手伸剑递去,说道。“拿去用罢,钟会先前给我这把剑,我连鞘都没拔出过……”
孙八郎接剑拉出半截,抽觑之时寒光凌耀,目为之眯,诧异道:“这不就是李师古据为己有的那把宝剑么?南朝陶弘景撰著《古今刀剑录》记载刘备采蜀山陨铁,铸八剑之一,名曰章武。后为唐朝大将军李师古获得,他累迁司徒兼侍中,此剑一直随身在侧。又名‘师古剑’,怎竟在我手里……”
信孝跨退一步,闻茄说道:“跟后主刘禅铸造的那一口大剑相比,不知孰更犀利?其长一丈二尺,镇剑横山,往往只能遥见光辉,后人求之不获。传说那是巨剑延熙,其实剑名‘光辉’。吴王孙权的儿子孙亮不甘示弱,亦铸一剑,纹以小篆,名曰流光。晋武帝司马炎听说之后,集剑万柄,熔造八千口刀,铭曰司马。”
“别提‘司马’了,烦他。”有乐啧出一声,搀着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迳行,但听恒兴在前边头没转的说道,“其实司马,也和司徒、司空一样,原本只是官名,却被人用作自家姓氏。咱们那边的土方氏,就是直接源自周朝的官职名称。雄久他们世代丈量土地,无非从事周朝的祖业。”
<divclass='gad2'> 长利憨问:“咦,恒兴你怎么会跟孙八郎在这里?还用那么难看的土布蒙面,你脸怎么啦?”恒兴拉了拉裹脸之布,犹未回答,只见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儿从街边楼柱爬下,耍着一支伸缩无定的兵刃,走来说道:“我这支是古灵精怪剑,除了我自己,没人会用。”
信孝他们惊讶道:“那不就是高次么?他怎么也在这里?”孙八郎瞥了一眼身后伸缩不定的剑影,没精打采的说道:“他早就悄悄跟在我后边了。”唇红齿白的小孩儿耍着剑,尾随其后,说道:“此前我去后山那片树林寻找弟弟高知,瞧见姐夫走进一团林雾里,就跟来看他会不会真的又找树上吊……”
有乐忙问:“那团迷雾在哪儿?长话短说,快带我们去穿越……”孙八郎郁闷道:“一路走来的故事长着呢。沿着两河流域跋涉的时候,还差点儿把这小孩儿带丢了。让我和恒兴急坏,不过幸好在犹大上吊那棵树旁撞见他了,有个小珠子将他领来会合……”信孝闻茄说道:“那个小珠子好像会分身的,我觉得它无所不在。”
“是吗?”我转觑信雄肩后,蹙眉道,“先前我遭乱兵所袭,小珠子怎未现身帮忙?”
宗麟骑着马说道:“它在我那边,帮着驱开纷涌而近的乱兵,不然我就喋血街头了。”我见小珠子没应声而出,不免惑望道:“这会儿她在哪里?”小珠子突然在我耳边嘀咕道:“须离那个剑匣远点儿,想是它里面的东西搞我越来越弱。”
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在后边嗖嗖急射焰芒,催促道:“快跑,更多乱兵逼近了!”唇红齿白的小孩儿耍着剑,惑瞅道:“咦,一积怎么也在这里?”穿条纹衫的小子忙碌道:“先别闲扯,赶快帮忙退敌。”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挥剑便要朝乱兵冲去,孙八郎拽他回来,抱躯放上马背,郁闷道:“高次你坐好就别再乱动,若把你带丢了,没脸再回去见你姐姐,只好直接在这里自杀算了。”
高次拿起一张弓,从鞍边箭袋里取矢,搭三支在弦,用力一拉,射去后边,问道:“大家怎么不骑马?”信孝闻着茄子转望三支箭落地,乱兵纷停而觑,他摇了摇头,说道:“你没看见坐骑不够?”高次又拈出一把箭,搭在弦上要射,孙八郎先抢过来,啧然道:“你年小而气力不足,别浪费了这些阿喇伯箭。”随手拉弓,嗖嗖连射,虽是迅即放倒了前边数人,却引得更多乱箭袭来。
众人加快脚步奔逃之际,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忽然踣跌,有乐和长利忙架起他跑。血污模糊之人痛哼道:“腿脚被砍坏了,这样走不远,快放下我!”
宗麟挣扎下地,自忍伤痛说道:“扶他来骑我这匹马。”我见宗麟站立不稳,便来搀挽。信照硬推他上马,说道:“你摔伤了脚踝,已走不动。还是跟他一起骑马为好……”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摸到马背嵌插箭矢,摇头说道:“马也受伤了,载乘两人,必驮不远。你们赶快逃罢,我想坐在路边歇会儿。”
有乐仍不甘心,犹加劝说:“坐什么坐?咱们正遭追杀,一歇就要歇菜……”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拂手而过,触及信雄在旁愣瞅的面孔,叹了口气,从有乐搀扶中挣身跌开,退靠墙边,涩然道:“这有小孩儿须要照护,你们快走!不要管我,就此别过。让我留下来,勿再逼迫。我从小到大被逼迫,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。就算母亲说全是为了我好,可那也是逼迫。我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更早入读太学,为何非要从小就比别人更有出息?家里长辈们凭什么逼我追求官位,甚至让我为出人头地而趋炎附势,却致道义于不顾。是我以前太懦弱了吗?明知不对,竟没反抗。《论语·子罕》曰:‘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’昔时严颜宁死不屈,拒绝劝降,面不改色地说:‘但有断头将军,无有降将军。’向雄常说人争一口气,我要更进一步,宁为无头将军,死也不做逃将。”
众人闻言动容,我亦不禁盈然泪目。有乐还想硬拉他起身,口中劝道:“谁说没反抗?你一直不肯结婚,就是无言的反抗,这样的反抗虽然无力,但也毕竟惊世骇俗……”巷子里突然撞出十来个挂彩的兵将,趋前簇拥到那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跟前,各持兵刃守护在畔。恒兴按刀欲拔而斩之,宗麟伸矛先阻,摇头低叹:“我认得他们的样子。钟会帐下兵将,就剩这些了?”
信孝颤抬茄子说道:“记得先前至少有数百。怎么只剩这点儿?”随即又见几个伤重的兵将互相搀扶,踉跄而至,后边还有一个爬行之人,拖着残躯跟随,纷皆围拢过来。
有乐含泪推搡道:“你们别来缠着他。让我拉他走,我不是来这里看他惨死的,横尸街头有什么好?”
宗麟不禁叹道:“你无论来回多少次,只能看到这个结果。这就是命!”巷子里又有数名残兵败将撑着剑戟蹒跚寻至,其后另有一个眼裹布绫的老兵仰着头沿墙摸索而来,颤巍巍地趋近问道:“前边是钟大人吗?属下看不见你……”
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伸手欲迎,怎奈两人的手互触不着。他苦涩的说道:“我也看不见了。你是我的兵吗?”眼裹布绫的老兵拜伏在地,泣诉道:“部众快要拼光了,还好钟将军仍在。不然功亏一篑,很多兄弟死不甘心!”边哭边掏襟,摸出血染的残破旗布,展呈道:“主帅既在,请容属下举起魏国的大旗,凝聚余部浴血再战……”
有乐啧然道:“就剩这点人,还战什么?赶快逃命去罢!别拿这面帅旗过来招摇,倘被全城乱兵见到,从四下里纷涌包围而至,谁能走得掉?”
“你们还有机会脱身,”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解下佩剑,以残缺不全之手捧起,递给有乐,抚剑说道。“魏武帝昔在建安二十年,于幽谷得此剑,长三尺六寸,上有金字,铭曰孟德。我知那班乱臣贼子觊觎已久,偏不给他们得手。”
有乐推剑不收,摇头说道:“受点伤就没记性了是不是?此前你给过一把孔明的佩剑了,不要又拿曹操的剑来交托于我。留着防身罢,不然赤手空拳,遇敌之时,却拿什么跟人拼?”
“说来惭愧,”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塞剑给他,手从旁边触摸到一杆长戟,绰以撑身强立不倒,涩然道。“我还没亲手厮杀过呢。先前被乱兵追来逐去,只是一路挨砍,徒看身边跟随的人不断减少,却无能为力。身属文人,真是太没用了!”
旁边有个小兵爬上高处,擎杆展起魏军的帅旗,猎猎飘扬。伤兵络绎寻来聚拢之时,街巷四处厮杀骤剧。我移眸遥望,不远处那片灯火明亮的楼郭之上,有个青冠锦氅之人抬手,转面以袖拭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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